1975年余撰《选堂赋话》,何沛雄博士刊于《赋话六种》中,拙作小引指出:

赋学之衰,无如今日。文学史家直以冢中枯骨目之,非持平之论也。

自此以后,海内外学人,不断对《文选》及辞赋加以钻研,现在对于辞赋的研究不仅有一批专著出版,而且还有《全汉赋》、《历代赋汇》的校勘整理,以及辞赋选本都有了。可以说,时至今日,赋学重兴,非始料所及。此次赋学大会,大陆、台湾、港澳、日本、韩国、美国的学者云集香港,切磋学问,交流文化,向大会提交论文达50篇之多,赋学之昌盛,可谓空前矣!

长期以来,把赋的研究看成复古,以极偏狭的眼光看待赋,不褒扬它的优点,一味否定它的价值,进行批判,这是不公道的。文学史上往往有这样一种现象,一种文学,一个作家,一部作品,越是批判它,否定它,看似衰落了,可是最后还要跑回头来,衰落到极点就是复兴、繁荣!这是文学史研究中带有规律性的现象。赋学就是一例。

赋是中国文学的一种重要的文体。赋在汉代最为流行。桓谭《新论》第十二为《道赋》篇,为后来刘勰《文心雕龙·诠赋》开其先路。惜已散佚,严可均《全汉文》仅辑得4条,其中有云:“(扬)子云言,能读千赋则善赋。”班固《两都赋序》云:“故孝成之世,论而录之,盖奏御者千有余篇。”是西汉之赋至少有千篇之数,可见,赋之创作在汉代相当繁荣兴旺!

赋之成为研究对象,似起于刘宋时君臣合力之提倡,梁、魏因之。赋篇之结集,见于《隋书·经籍志》总集类,略如下表:

宋谢灵运《赋集》92卷/宋明帝刘皛《赋集》40卷/(新喻惠侯)刘义宗《赋集》50卷(梁时尚在)/后魏崔浩《赋集》86卷/《续赋集》19卷/梁武帝萧衍《历代赋》10卷。

据《梁书》卷43《周兴嗣传》记载,周舍、周兴嗣奉敕注梁武帝《历代赋》。刘义宗是刘裕中弟道怜六子之一,《世说新语》著者刘义庆之弟(见《宋书·宗室传》,元嘉二十一年卒)。

从上表可见宋代所编赋总集即有三部。这些赋总集都没有流传下来,但说明当时一些官吏编选集、赋集这样多,朝廷对赋是很重视的。

关于如何加强赋的研究,我认为有下列数项,应当注意:

1.言志类赋的独立研究

诗言志,赋亦言志。《楚辞·九章·悲回风》云:“眇远志之所及兮,怜浮云之相羊。介眇志之所感兮,窃赋诗之所明。”眇志所感,即赋诗以明,赋亦言志。我写过《骚以言志说》一文,赋中不少为贤者矢志之作。《隋书·经籍志》卷四称梁有《遂志赋》十卷之多,已亡。《艺文类聚》卷二十六存陆机《遂志赋》,其序云:“昔崔篆作诗,以明道述志,而冯衍又作《显志赋》,班固作《幽通赋》,皆相依仿焉。张衡《思玄》,蔡邕《玄袁》,张叔《哀系》,此前世可得言者也。”刘歆有《遂初赋》,刘桢有《遂志赋》,皆此类之作。此书有十卷,即裒合各家之作。唐代韩愈有《复志赋》,亦即此类。今宜辑历代言志之作汇为一篇,作深入研究。

2.赋音佚书之辑录

《隋书·经籍志》(卷四)所记,各赋有音,如《二京赋音》二卷,李轨、綦母邃撰(李轨另有《周易音》)。《旧唐书·经籍志》、《新唐书·艺文志》均载:李轨撰《齐都赋音》一卷,薛综撰《二京赋音》二卷,褚令之撰《百赋音》一卷(《隋书·经籍志》作御史褚诠之《百赋音》十卷,梁有诠之集八卷,官至中书舍人)。郭微之撰《赋音》二卷(《隋书·经籍志》作“征之”)。《颜氏家训·勉学》篇说:“赋诵者信褚诠而忽吕忱。”足见褚诠《百赋音》之影响。吕忱即《字林》作者,未闻注赋。

赋之有音,因多奇字而不易晓,此类著作与文字声训极有关系。现敦煌出《文选音》一种(萧该有《文选音》三卷),綦母邃之《二京赋音》,可从日本《文选集注》辑得一二,其余宜加以稽考整理。赋音一类著作,堪称研究语言训诂的基本材料,对语言文字学作出了贡献,今天的赋学研究对这类著作进行辑佚整理,这不仅对赋学研究的深入有益,也有利于语言文字学的研究。

3.赋与图关系之研究

赋或因图而作,或为赋而作图。屈原赋深受图的影响。例如,《天问》,即先有图,后有《天问》。至若先有赋,后画图,其例更多。《世说新语·巧艺》记载:“戴安道就范宣学,视范所为,范读书亦读书,范抄书亦抄书,唯独好画,范以为无用,不宜劳思于此。戴乃画《南都赋图》,范看毕,咨嗟,甚以为有益,始重画。”张彦远《历代名画记》载,晋明帝(司马绍)有《洛神赋图》、顾恺之继作。晋史道硕有《蜀都赋图》、《琴赋图》,南朝宋史敬文有《张平子西京赋图》。(均见《历代名画记》卷五、卷六)。又《隋书·经籍志》(卷四)著录,梁有《杂赋图》十七卷,亡。计十七卷,足见梁时赋之有图,不一而足。

诗之有画,诗与绘画的关系已为人所共识。赋之有画,赋之与绘画的关系,往往为人所忽略。实则赋与绘画的关系亦极密切。赋与图之关系的研究,必将为赋学研究和绘画史的研究起到推动作用。

4.赋之文化史的研究

赋的资料是文化史上无限的丰富的宝藏。

赋为辅陈某一事物之专篇,对于文化史专题研究往往提供重要资料,片言零句,亦足甄采。以乐舞百戏为例,如张衡《西京赋》描写百戏的演出,有鱼龙漫延、东海黄公、乌获杠鼎、都卢寻橦、跳丸剑、走索、吞刀、吐火等几十个精彩节目,显然是研究我国古代杂技史、研究我国古代各民族文化交流融合史的重要资料。再以建筑史为例,班固的《两都赋》、张衡的《二京赋》对长安、洛阳的城市、宫阙建筑的描绘,对我国古代建筑史的研究是很重要的,自不必说,就是《艺文类聚》、《水经注》中保存的有关描写宫室台榭的不完整的赋作,也为建筑史的研究提供了珍贵的资料。如《水经注》卷十浊漳水注记载:

魏武又以郡国之旧,引漳流自城西东入,径铜雀台下,伏流入城东注,谓之长明沟也。渠水又南,径止车门下。魏王封于邺,为北宫,宫有文昌殿。沟水南北夹道,枝流引灌,所在通溉,东出石窦下,注之洹水。故魏武《登台赋》曰:“引长明,灌街里。”谓此渠也。

这里所引魏武《登(铜雀)台赋》断句,对我们了解古代邺城的建筑、街衢之结构等无疑提供了极真实的资料。又如,《水经注》卷十九渭水下注,引繁钦《建章凤阙赋·叙》云:

《关中记》曰:“建章宫圆阙,临北道,有金凤在阙上,高丈余,故号凤阙也。”故繁钦《建章凤阙赋·叙》日:“秦汉规模,廓然毁泯,惟建章凤阙,岿然独存,虽非象魏之制,亦一代之巨观也。”

又,《水经注》卷二十四睢水注叙述梁王兔园:

余按:“《汉书·梁孝王传》称王以功亲为大国,筑东苑,方三百里,广睢阳城七十里,大治宫室,为复道,自宫连属于平台三十余里。”复道自宫东出杨门之左,连属于平台则近矣,属之城隅则不能,是知平台不在城中也。梁王与邹、枚、司马相如之徒,极游于其上。故齐随郡王《山居序》所谓西园多士,平台盛宾,邹马之客咸在,《伐木》之歌屡陈,是用追芳昔娱,神游千古,故亦一时之盛事。谢氏赋雪《指谢庄之《雪赋》),亦曰:梁王不悦,游于兔园。今也歌堂沦宇,律管埋音,孤基块立,无复曩日之望矣。

可以看出,这些记叙对后世了解秦汉宫室园林之规模体制,对于后世研究赋史之发展、文学流派之演变,显然都提供了极难得的可贵资料。

《水经注》中关于石刻诗赋引述甚丰,石刻已有人作专门著述,辞赋尚缺,其中部分资料对我们研究文化史极为宝贵,我希望赋学研究重视这项工作,以为文化史、文学史之研究的参考。

5.赋之修辞学的独立研究

修辞学近年发展甚快,出版了不少著作,可是辞赋在修辞学上之意义尚未闻有人作通体之研究和阐发。辞赋修辞学,这是一个新领域,有待开拓。

赋者,古诗之流也。赋对于诗来说,是文学独立于学术之后发展的一新阶段,内容之充实,艺术形式之多姿多彩,语言之丰富,表现手段之细腻,技巧之臻于成熟,修辞之完美,都是前所未有的。所以葛洪《抱朴子·钧世》篇说:“若夫俱论宫室,而奚斯路寝之颂,何如王生之赋灵光?同说游猎,而《叔畋》《卢铃》之诗,何如相如之言上林乎?并美祭祀,而《清庙》《云汉》之辞,何如郭氏《南郊》之艳乎?等称征伐,而《出车》《六月》之作,何如陈琳《武军》之壮乎?”可见,赋在诸多方面为语言学、为修辞学的发展提供的资料比诗更多更丰富。可是对这样丰富的语言修辞材料,尚无人作系统的研究。唐世有《赋谱》,与杜正伦之《文笔要诀》合抄,日本所存称为国宝《赋谱》,只论律赋,宜扩大为“赋修辞学”。我希望有人作这项有意义的工作。

6.应撰写《赋学纪事》

笔记杂书,涉及赋者无虑百数,以赋之资料论之,极待好事者为之钩稽纂集,此项工作可效《唐诗纪事》、《全唐文纪事》,撰作《赋学纪事》。姑举一例,偶阅明叶盛《水东日记》,其中涉及赋者灿然可记。如卷八云:“东坡《赤壁赋》真迹,寄傅尧俞者,尝于俞尚书家见之。‘洗盏更酌’,‘更’字下自注一小‘平’字。”又高元之作《变离骚》,凡九篇。《水东日记》卷二十四载《变离骚序》。又,卷三十载虞伯生之父撰《诛蚊赋》及诸家详论题记。(《变离骚序》及《诛蚊赋》及题记,文字较长,这里略)这两篇文字,不仅对赋学研究,就是对整个文学史、文学批评史的研究都是十分珍贵的。我想,倘遍查各书,弋获必富,是为斯学恢宏光大,其功不在“诗记事”之下,惜至今尚无人为之。

侧闻国内近年治赋者多家,造述宏富,若《全汉赋》之辑成,《历代赋汇》之整理,均宜大书特书,为古书整理规划之外,大著新猷,嘉惠来学。上举琐细各节,注意所及,聊发其槃,余年已颓耄,无能为役,惟冀同志合力以竟其功,区区之志,只是抛砖引玉而已。